海上“糕团”高博文


南京西路的弄堂深处,藏着吴侬软语的呢喃,流淌着弦索琵琶的清音。评弹班当年的“独养儿子”高峻,今日的掌门人高博文如何以其承袭的雅韵和创新的胆魄,为这古老的曲调赋新声?
吴侬软语里向,讲派头最忌“硬装榫头”。高博文这只“虹口糕团”的诞生,像是一众老法师灶披间里慢慢煨出来的八宝饭——饶一尘的儒雅作糯米底,陈希安的自如当核桃仁,赵开生的细腻是赤豆沙,再撒上众多上海茅奖文学作品用作糖桂花……因而近来看到高博文的名字出现在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名单里,老听客们倒是一点不诧异,伊老早就是阿拉心里向额模子了。

2025年4月27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聊起和《新民晚报》以及“夜光杯”的情缘,高博文说自己全家都是其忠实读者,从1982年复刊起,吃好夜饭看夜报的习惯就没断过,“《新民晚报》是一份软熟的、贴近我们上海人生活的报纸”,在“夜光杯”里,他领略自然之美、生活之美、人性之美,书写着评弹的轶闻趣事,感受着海派生活的闲适,“希望大家都来爱这份上海的报纸”。
“糕团”炼成记
每逢讲座伊始,高博文总爱以一句玩笑开场,拉近与听众的距离:“戏曲论派,评弹说调。我们评弹演员,姓什么很重要,可以有蒋调、俞调、丽调,却不能讲‘高调’。”台下往往会心一笑。
这位“高调先生”做人倒是一等一低调,圈内圈外侪欢喜叫伊“糕团”——三分甜糯,七分熨帖,咬一口全是上海人懂的亲昵。
这“糕团”的好人缘,可不是靠“糨糊”搨出来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评审会上,有位教授为伊卖力“敲边鼓”,连评委吴新伯都疑心:“伊拉两家头阿是亲眷?”结果一打听,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是高博文手机里一条条老听客发来的59秒长语音,伊答起来耐心足得一塌糊涂。

很多人在看到传承人的公示名单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在评弹界有口皆碑的高博文,本名叫高峻。
说到艺名的由来,还有桩趣事。当年恩师饶一尘翻遍典籍无果,倒是看体育新闻跳出来个日本排球教练大松博文,一拍大腿:覅搞了!就叫博文吧!既要博学有文采,又要像女排姑娘打得开局面!谁晓得这名字真真灵光,评弹的“独养儿子”最终成了“顶梁柱”。
高博文总说,自己的处世智慧都是从评弹里学的,《珍珠塔》尤甚,是评弹教会了他“圆融”之道。担任团长近八年,高博文最凶相也就是眼乌珠瞪瞪,最多算是“蓝色预警”。曲艺人善口技,他却丝毫没有轻浮油腻的江湖之气,将全团带得风清气正,谨遵陈云老首长那句“出人、出书、走正路”。
“糕团”爱在深夜档看美食节目,捧出的评弹菜单,也是满目春色。从《高博文说繁花》《初心》到《战·无硝烟》《千里江山图》,红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样样俱全。今年的新一季菜单里,不仅有市井烟火气的《菜肉馄饨》,也有讲述爱国文人郑振铎的《烽火护宝记》。不日他又要启程赴美,让海外观众也饱饱口福。

为了让评弹在新时代焕发新的活力,高博文也在不断拓展评弹的表演阵地。随着文商旅体展等新兴业态的蓬勃发展,他敏锐地意识到,评弹需要跟上时代潮流。最近,上海评弹团的演员也在兴国宾馆等场所进行表演,推出了别具一格的评弹午宴,让观众在品味美食的同时,近距离感受评弹的魅力。
“三茅”说书人
“博文”二字,的确为高博文的艺术生涯注入了浓厚的文学气息,也让他与文学界结下了深厚的缘分。他是著名作家金宇澄钦点的《繁花》说书人,这无疑是对他艺术造诣和文学理解的又一份肯定。
最近,《繁花》沪语有声书一直在网络平台更新,深受听众喜爱。敲定人选前,金宇澄听完几则试读版本,总觉得不够满意。他索性直接致电高博文,带着一丝试探的语气问道:“你肯不肯来读读看?”
金宇澄一个翎子豁过来,高博文接得煞煞清爽。他试读了一段,金宇澄一听:“就是这个味道!搿记对了!”高博文用他醇厚的嗓音、细腻的演绎,以及对沪语文化的深刻理解,将《繁花》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充满市井气息的故事娓娓道来,仿佛将听众带回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弄堂。

这份信任,从2016年横空出世的《高博文说繁花》就开始了。传统评弹是石库门老酒,新花头就像冰块可乐,混搭吃吃才有劲道。创新归创新,他的“花头经”从来不是“野路子”。
他深谙传统评弹的精髓,却又不拘泥于固有的形式,勇于探索创新,为古老的艺术注入新的生命力。评弹说《繁花》的横空出世,便是其创新精神的最好体现。
高博文大胆打破了评弹“一桌二椅”的传统程式,将五位演员置于舞台之上,让他们在说书人和剧中人的双重身份之间自由切换,巧妙地穿梭于沪生、阿宝、梅瑞等主要人物的命运轨迹之中。
这种舞台呈现方式,既保留了评弹叙事的流畅性,又增强了戏剧的张力和表现力,给观众带来了耳目一新的视听体验。彼时,从长江剧场演毕出来,一群年轻观众围上来求签名,让他有点懵,回过神来心里甜津津的,原来被“追星”是这样的滋味。
金宇澄在观看《高博文说繁花》后,感慨万千:“苏州口音、上海口音的老先生一转身,回进了传统大世界。我这是做梦,还是真的?”这句话既是对高博文等一众评弹演员深厚传统功底的肯定,也是对其创新精神的赞许。在香港演出时,台下的年轻观众虽然未必完全听懂苏州话的八个声调,却被评弹中蕴含的浓郁海派文化气息和鲜活的人物形象所深深吸引。

高博文在文学改编方面的才华,不仅得到了金宇澄的认可,也受到了其他名作家的青睐。著名作家孙甘露也认为,评弹是最适合改编《千里江山图》这部小说的艺术体裁,早早就将版权签给了高博文。
有人戏称高博文是评弹界的“三茅(茅盾文学奖)”,因为除了金宇澄和孙甘露,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被改编成话剧时,他也受邀担任了台上的说书人,用评弹的叙事方式,为话剧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韵味和历史的厚重感。
高博文的创新绝非“为变而变”,而是基于对评弹艺术本体的深刻理解和对时代脉搏的敏锐把握。他始终坚信,“移步不换形”,评弹的灵魂是江南的魂,是吴侬软语的韵味,是细腻婉转的情感表达,但步子要跟着时代的潮水走,才能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独苗”变“奶爸”
1987年,高博文考入了上海戏曲学校评弹班,然而,残酷的现实很快给这群怀揣艺术梦想的年轻人泼了一盆冷水。毕业之后,同学们纷纷转行,曾经热闹的评弹班,最终只剩下高博文一人坚守。他成了那个评弹班留下的“独苗”,孤身一人留在了上海评弹团的演员队伍里。

高博文与陈希安老师
在虹口弄堂里长大的高博文,从小就是街坊邻居眼中的好囡。进入评弹团后,众多名家在他身上倾注了很大热情与精力。当年,王柏荫先生很喜欢他,觉得年轻人风格有些像他,每当高博文叫他王老师或伯伯时,他会打趣地说应该叫先生,也就是评弹界的师父。高博文坦言自己不说《玉蜻蜓》《白蛇》,王柏荫说这没有关系,门派不是问题,并有一次在台上特地广而告之:“我正式承认高博文是我的学生!”台下掌声雷动。
高博文不仅业务精湛,更是热心肠。2006年,青年评弹演员解燕和几位年轻人刚进入评弹团,高博文便热情地邀请她们去品尝当时还颇为新潮的哈根达斯火锅冰淇淋。解燕脱口而出,戏称他为“奶爸”,而那时的高博文甚至还未成家。
这一句“奶爸”叫得贴切。2021年,解燕那则急需肝移植的筹款消息牵动了无数人的心,50万元救命铜钿一夜天凑齐,是高博文第一时间在各种渠道奔走呼吁,积极扩散筹款信息。许多老听客和圈内人不忍这颗冉冉升起的评弹新星陨落,纷纷慷慨解囊。这场评弹界的“生命接力”,最终帮助解燕渡过难关,也让书场重新迎回“燕归来”。
成为一位优秀的团长,并非一蹴而就。但高博文的上位,却赢得了团里上下的普遍认可。这不仅源于他早年“吴韵一哥”的响亮名气和精湛的艺术造诣,更在于他无可挑剔的人品和艺德。

因为淋过雨,所以更懂得为年轻人撑伞。少年时期,高博文常年睡在书场后台,最懂“跑码头”的苦。现在团里的苏州演员来沪演出,他尽力安排他们住在南京西路的乡音书苑附近,提供舒适的演出环境。碰到演出费要“打折”,他先带头“砍一刀”,别人便也心服口服,不响了。
这比啥个规章制度都灵光。他和老一辈评弹人一样,将团视为自己的家,职业生涯都奉献于此。下班离开前,他习惯性地每个楼面要兜一圈,连女厕所门缝都要张张——当然,会先问问有没有人。
不要以为说书先生都是历史人物,不管是长衫还是便服,高博文都是一派山青水绿。他可是最早玩出摇滚评弹的人,去年他又让评弹和人工智能融合,在《漫歌行》中,让AI女歌手“艾莉”和自己的三弦对唱,听起来像科幻片,骨子里还是评弹的魂,展现了传统艺术拥抱科技的无限可能。

更何况,家里还有个14岁的二次元少女,拖着爸爸逛“谷子店”比听评弹劲道足。高博文倒也想得穿:“理解是不大理解的,但是支持是要支持的。”到底是上海“奶爸”,女儿负责逛,他就负责拎包。鸡娃?不存在的,只要她健康开心,将来总归会懂评弹的好。
高博文的办公室里,显眼处摆着一幅稚嫩的画,那是上海评弹团建团70周年时,前辈名家周云瑞的曾孙女画的他登台的模样。“蛮好白相”,他笑言。如同这幅充满童真的画作一般,评弹也应葆有其纯粹与活力。他所做的一切,正是希望评弹可以是鲜活的,有趣的,能够触动人心的,最终成为人们生活中温暖而亲切的存在。